新刊·2022-6《收获》|尘海挹滴:杂忆(王彬彬)

来源:收获 2022-11-18 20:49:25

王彬彬,南京大学教授

2022-6《收获》王彬彬专栏

尘海挹滴


(相关资料图)

杂 忆

王彬彬

我出生时,农村已开始实行人民公社制度。人民公社下面,有生产大队;生产大队下面,有生产队。人民公社的管理方式是所谓“三级所有,队为基础”,意思是,生产资料、经济收入由公社、大队、生产队共有,而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。这在字面上像是一种经济体制,但其实是农村基本的政权形式。所以,这三级都配备有捍卫政权的武装组织。每个生产队,有民兵连,有一名连长;各生产队的民兵连,组成大队的民兵营。生产队的民兵连长,通常由队长或副队长兼任。大队的民兵营长,是大队的领导班子成员,与支书、副支书、治保主任、妇女主任等共同领导全大队的革命与生产。在公社一级,则有人民武装部,主要领导叫部长,是公社领导班子的成员。生产队的领导,队长也好,连长也好,是不脱离生产劳动的。大队一级的领导,身份也还是农民,理论上也不脱产,但一当了大队干部,就要操心全大队的阶级斗争与生产活动,实际就不再干田地里的活了。到了公社一级,所有领导便都是国家干部,身份不再是农民了,想干田地里的活也没处干了。

民兵,也是一种兵,总要有点标志着兵的东西。我们那个生产队,民兵连长由生产队副队长兼任。副队长的小儿子,与我年龄相仿,顽劣的程度也与我相仿。我们在一起玩闹时,经常听他吹嘘,说是他父亲有一杆枪,是上面发的,藏在床背后,他不但见过,还摸过。我于是知道,每个民兵连发一杆枪,由连长保管。他家里竟然有一杆枪,这令我们羡慕不已。我们便经常鼓动他把那枪偷出来让我们看一看。如果情况允许,能摸一摸,就更好了。他总是满口答应,我们便满怀希望。好多次,我们潜伏在他家屋后的竹林里,等着他把枪偷出来,但总是落空。有时候,他一回家就不出来了,把我们扔在竹林里。一杆长枪,不是一根火柴,想来他要从父母卧室的床后偷着拿出来,是不可能不被发现的。

大队的民兵营长,姓汪,全大队的人都叫他汪营长。生产队的连长家里都有枪,大队的营长不可能没有。但营长不是我们生产队的人,我们与他的儿子也不熟悉,打不了他那枪的主意。但公社武装部长的枪,我见过,并且还是在部长实弹射击时见过这枪。

武装部长,配发的是那种叫做驳壳枪的家伙,又称盒子炮。公社武装部长,总是由部队转业的干部担任。都是在部队当过排长、连长的人,玩枪自然不在话下。1970年代初,我上初中了,学校与公社机关相距几百米,中间有一条排水沟,排水沟连着一条小河。这河是人工挖成的,从大别山里的一座水库流过来,实际算灌溉渠,只在夏天有水,其他季节是枯河。排水沟与这人工河呈丁字状。人工河有水,排水沟就是一条小溪;人工河没水,排水沟里自然就只有杂草丛生,当然,在冬天是枯草支棱。公社机关大门前是一条公路,排水沟从公路底下经过。秋季的一天,我和几个同学在公路边闲逛,忽然看见部长从公社大门走出,右手拎着盒子炮。我们的眼睛像被烫了一下。部长要去抓人?或者,干脆是部长要去消灭某个阶级敌人?要去对某个“地富反坏右”实行专政?我们立即迎上去,看看部长往哪里走,我们也跟着。部长却走到公路上的排水沟边停下了,面对着那人工河堤岸上的几棵树。部长盯着那几棵树看了一会儿。这时,已有十多个人围在部长周边。部长看了一会儿那几棵树,又左右扭头,看了看身边的人。我们以为,那个坏人,那个阶级敌人,藏在对面的河堤上呢,瞪着眼睛看了半天,也没看见人影。那河堤上只有几棵树,藏不住人。当然,两边是小树林,要藏人是可能的。但部长如果要击毙藏在树林里的坏人,得走进树林去。部长如果担心一个人在树林里对付不了坏人,那不是还有我们吗?我们多么渴望部长像电影里那样,把手中的枪一挥,带领我们走进树林,搜索、捉拿那阶级敌人。我们没有枪,可地上有石头,有木棍呀!但部长的目光根本不往两边的树林投射,只盯着正对面河堤上的几棵树。部长与那几棵树对峙了一会儿,终于缓缓抬起右手,把手臂端平,枪口瞄准了那几棵树。部长的目标是那河堤上的几棵树,这让我十分不解。那几棵树,都只有碗口粗细,就是把里面掏空了,也藏不住人呢!阶级敌人不可能藏在那里面。也许部长是要打那树上的鸟。可我看了这棵树又看那一棵,没有发现树上有鸟。正在研究树上到底有没有鸟时,枪响了。那几棵树上倒是没有鸟儿现身,两边树林里群鸟慌乱地飞起。周边的人,有的不自觉地双手捂耳。我没有很惊慌,却明白了部长是要过枪瘾,以那几棵树为靶子。部长肯定瞄准了某一棵具体的树。究竟瞄准的是哪一棵,我不知道,但肯定哪一棵都没有中枪,子弹钻进了河堤。部长打了一枪,便把手臂垂下,扭头看两边的人,看得我心里直发毛。莫非部长嫌打树不过瘾,要拿我们做活靶子?我想开溜,却又实在舍不得走,毕竟,这样有趣的事是极难碰上的。我往后退了退。这时,部长又抬起了右臂,又开始了瞄准,又扣动了扳机。不知道这次部长瞄准的是哪棵树,但肯定哪一棵都没有中枪,子弹钻进了河堤。奇怪的是,两边的树林里,还有一两只鸟飞起。原来鸟类里也有那种特别沉得住气的。部长垂下手臂,又两边看看,又看得我心里直发毛。但我仍然舍不得离开,只是往人后躲了躲。两边看看后,部长又抬起枪,又作瞄准状,又扣动了扳机。枪又响了,这回,树林里没有鸟儿飞起。不知部长这次瞄准了哪棵树,但肯定哪一棵都没有中枪,子弹钻进了河堤。他的眼睛看着那几棵树,似在研究什么,具体研究的是哪一棵树,不知道。研究了一会儿,部长收回目光,低头看着那枪,同时右手上翻,把枪口对准了嘴巴。怎么!难道部长要自杀?不就三枪都打空了吗?不至于吧?我的心,像俗话说的,提到了嗓子眼。周边的人,都有些紧张,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部长搭着扳机的右手食指上。部长把枪口又往上抬了抬,离嘴巴更近了些,我们的心,也离嗓子眼更近了些。部长朝枪口吹了一口,又吹了一口,连着吹了三口,像是要把三颗子弹吹回去,然后,部长垂下手臂,拎着枪回公社去了,这回看也没有看我们一眼。我们的心也回到了原处。部长本意是要过一过枪瘾,但显然很不满足,像要过烟瘾却吸了一阵不够味的烟,要过酒瘾却喝了一顿不够力度的酒。

后来,我到了军校,才知道打靶时,必须保证射击前方绝对没有人出现。部长以排水沟周边为靶场,以河堤上那几棵树为靶子,属严重违规。那道河堤上,那几棵树下,确实少有人到,但并非绝对不可能有人。我有几次拿着弹弓在两边竹林里打鸟,自然要从那堤上、那树下跑过。部长是从部队回来的,他当然知道万一河堤上正好有人走过,那后果可能是什么,但他显然没太把这后果当回事。至于我怕部长忽然要以我们为活靶子,也不是没有来由的。

六七岁以前,我家在一个小镇上。一条青石街纵贯小镇,这是我对小镇最深刻的记忆。青石街很古老,街面下是空的。刚开始记事,便从老人口中听说,当年长毛的军队经过小镇时,许多人躲在街面下的沟里。在军队快要过完时,一匹马把一只蹄踩进了石板与石板之间的空隙。马上的兵士跌落下来。兵士搬开石板,便看见了那些在沟里趴着浑身乱抖的人。于是,整条青石街都被撬开,小镇像被开肠破肚;于是,杀,杀,杀;于是,血在沟里流着,真就流成了河。

我的父母本都是镇上小学的教师,母亲出生于小镇,父亲则来自邻县的乡村。1966年,我已经四岁。此后几年间,全国各地发生了武斗。我们那个小镇,两派也斗了起来,也动了枪。一天母亲到学校去,带着我。那个办公楼好像是一座老房子。一进办公楼大门,见两张乒乓球桌拼着放在左手边,两个青年男子,一人占据一张桌子,两人胸前都架着机关枪,两人都两手把着枪,是随时可以射击状。这两个人,当然是学校的“造反派”,可能是老师,也可能是勤杂工。他们与母亲当然相互认识,母亲没有看他们,但神情、步态明显是紧张的。母亲那时还很年轻,擦着机枪的枪口走过,恐怕也是第一遭。更重要的是,过去的同事,忽然以这种架势出现,令她有些无所适从。那手把机枪者如果是老师,过去则相互客客气气;如果是勤杂工,过去在老师面前则难免有些谦卑。但现在,那两个人,手握着枪,便像是握着对他人的生杀予夺之权。母亲不但没有与他们打招呼,而且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,不是不屑,而是不敢。他们应该也希望学校的老师以这样一种状态从他们面前走过。如果过去的同事现在从他们的枪口前走过时朝他们笑笑,他们反而会不快。朝他们笑,就是朝他们的枪口笑,这就有蔑视他们和他们的枪口的嫌疑。如果在笑的同时,甚而至于竟然开口与他们打招呼,那就等于不承认他们已经鸟枪换炮,不,已经粉笔、扫帚换机枪了,他们会更不舒服。如果过去的同事对他们视而不见,不卑不亢地从他们和他们的枪口前走过,他们也会恼怒。如果昂首挺胸地走过,那就是公然挑衅了。像我母亲那样地走过,其实是最合适的。虽然没有看他们一眼,但紧张的步态、微红的脸和微低的头,都表明了对他们和他们枪口的敬畏。当然不是只有我母亲会这样,所有没有加入他们那个阵营的老师,都会自然而然地在他们和他们的枪口面前有这样的表现。我呢,是一进门,看见两挺机枪,吓得一个踉跄,然后目光就在两个枪口间移来移去,看一眼这个口,又看一眼那个口,直到要拐过墙角,我还在扭头看着。当然,看几眼枪口,也要看一眼那两个人的脸。我只记得,他们的表情很肮脏。我那时刚刚开始理解这个世界,眼前这一幕,完全是我豆芽般的心智无法承受的。我好担心枪口会突然喷射出火焰,像电影上看到的那样。后来回忆起来,才知道那是两挺轻机枪。在一个小镇上打斗,有轻机枪够可以了,不像有的城市,大炮、坦克、重武器都用上了。

我害怕那枪口突然喷射出火焰,并不完全是多余的担心。我家面临一条国道,在一个高坡上。坡上只有相邻的两家,另一家姓董,是瓦匠。国道两侧很空旷,这地方便成为两派争锋的战场。两家的墙上,都留下了弹孔。那几年,有的大地方,武斗死了很多人。我们那个小镇,也死了人。别的人是怎么死的,我不知道,但我知道我家邻居董师傅的弟弟是如何死的。董师傅的弟弟,也是瓦匠,二十出头的年纪。有一天,小董师傅上工路上经过一处围墙,看见墙上有个洞,年轻的董师傅没有多想,便把戴着柳条帽的头往洞里探。头刚进洞,就挨了一枪。尸体弄回来,脑浆、血块把帽子与脑袋紧紧粘在一起。小董师傅的死,与武斗有关,却又并不是死于武斗。那个围墙有破洞的院子,被“造反派”中的某一派占据了。小董师傅伸头进洞,被占领者打死了。如果有人问那人为何开枪,他会说以为是敌对的一方来进攻了。只要是向敌对的一方开枪,就有了合法性。但实际上,并没有人去追究这件事。董家是有追究的权利的,但找谁追究去?小董师傅的哥哥如果要追究弟弟的死,说不定自己的命也得搭上。小镇毕竟是小镇。后来人们议论说,那天,占据那院子的人中,有一人实在太无聊了,便玩枪。手里如果有一柄利刃,本来没有杀心的人也会生出杀心;本来就有杀心的人,杀意就更为强烈了。手里如果有一杆枪,枪里有子弹,就到处寻找靶子,甚而至于把什么都当成靶子。那天,打死小董师傅的那个人,本来不是玩枪的人,本来是糊火柴盒的、扫大街的,或者掏大粪的,忽然手里有了枪,枪里有了子弹,就想过一把杀戮的瘾。那个院子的占领者,如果真担心敌对的一方会从那围墙的破洞攻入,为什么不把那洞堵上?敌对的一方来进攻,总会有些声响,总会有个阵势。小董师傅一个人踩着围墙边上的荒草老鼠一般走得无声无息,哪像是有组织的武装进攻?可能那个玩枪的人正近距离地朝那个洞口瞄准着,他多么希望有能够充当靶子的活物在洞口出现。如果一只猫在洞口出现,他就朝猫射击,反正打死一只猫,不会有任何后果。如果一条狗在洞口出现,他就朝狗射击,反正打死一条狗,不会有任何后果。如果有一个人在洞口出现,他就朝人射击,反正打死一个人,也不会有任何后果。他正心痒痒、手痒痒地期待着时,果真就有一颗脑袋在洞口出现,于是他迅速果断地扣动了扳机。小董师傅本来就是路过这里,本来就是无意间往洞口探了一下头,所以,那头,肯定探一下便缩回。那个开枪的人,也是非常明白这一点的,所以,他必须在那颗头颅缩回之前让子弹射出,失去这个机会,就不一定能等到另一颗脑袋了。那双可能本来是糊火柴盒的手,那双本来可能是扫大街的手,那双本来可能是掏大粪的手,终于拿着枪,实弹射击了,并且,切切实实地击毙了一个大活人,这是何等的幸福。他或许会想,自己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,造反真好!

如果没有任何后果,如果既不受法律的惩罚,也不受道德的谴责,一个人会轻易地杀死另一个人。

(选读完,全文刊载于2022-6《收获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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