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天天报资讯】艮岳遗珠看不足,但留风月伴斯园

来源:南方周末 2022-11-01 05:49:22

作为与北京颐和园、承德避暑山庄、苏州拙政园并称为“中国四大名园”的留园,其门庭仅是一扇平淡无奇的石库黑漆门,与旧时的江南普通民居无异,只有推开这扇陋门,通过盘迂曲折的回廊,进入园子深处,方能领略园主人昔日之繁华。

一个狭小的门洞衍伸出一连串景深,高低错落的重门叠户,引出一个个空间,且一进比一进美,一层比一层奇,倒蛮贴合江南人藏拙守愚、安分内敛的心性。


【资料图】

留园位于苏州阊门外,被白墙黛瓦的民居包围着。(视觉中国/图)

笙歌未散尊前在

公元1589年(万历十七年),在官场混迹了数十年的徐泰时忽遭同僚弹劾,“旨令回籍听勘”。他负气之下,“遂挂冠归里门,归而一切不问户外”。

徐泰时是苏州土著,明清之际,江南之地富得流油,“造园之风”大肆盛行,能过上“推开园门是红尘,闭上园门即深山”的日子,想想也惬意。可造一座园林并非一项等闲工程,有钱、有闲、有品位,三者不可缺其一。在徐氏《识小录》中记载“余家世居阊关外之下塘,甲第连云,大抵皆徐氏有也”,便可一窥其家族经济实力之雄厚。徐泰时在任职工部营缮主事期间,主持修缮了慈宁宫;官至太仆寺少卿之际,参与修建了帝陵工程。于他而言,造一座江南小园,不过牛刀小试尔。可由“殿堂级”艺术大师文徵明亲手操刀的拙政园,作为业界“天花板”,珠玉在前般存在了半个世纪。若想“青出于蓝”,须另辟蹊径,推陈出新。此时,他想到了一个人(申时行),说起这个人,才是他造园的初衷。

一者,徐、申两家原系“打断骨头连着筋”的血亲关系,申时行的祖父申乾是徐泰时的曾祖徐朴的嫡亲外甥;再者,徐泰时自十九岁求仕,辗转考场二十余年,屡试不爽,直至万历八年,申时行担任殿试副主考,年届不惑的徐泰时才得以进士及第。此番恩情,徐泰时铭感于心,便萌生“造一座园子”的念头,来馈赠这位亦师亦友的恩兄。

申时行一句:“在大峪山看关外,那气势可观啊!”徐泰时心领神会,他延请吴下造园名匠周时臣在园中筑高达数丈、酷似大峪山背景的横披大假山。取“涡洞相套、褶皱相叠、剔透玲珑”且“妍巧甲于江南”的太湖石“瑞云峰”搬至东花园。“瑞云峰”原系北宋“花石纲”之遗物。说起“花石纲”,是绕不过宋徽宗的,他迷上石头,特地建造了一座名唤“艮岳”的御苑,用来收藏全国各地的奇珍异石。听闻洞庭太湖石集“瘦、漏、皱、透、丑”于一身,且从其孔穴脉络中,可观“三山五岳,百洞千壑”之奇相,便下令朱勔“领苏、杭应奉局及花石纲与苏州”。一时之间,京杭大运河上运送石头的船队“舳舻相衔于淮汴”,十船组成一“纲”,史称“花石纲”。

由于太湖石“其大而穿透者,致远必有折损之虑”,为不破坏其品相,运送之前须“先以胶泥实填众窍,其外复以麻筋、杂泥固济之”,直至抵达京师,“然后浸之水中,旋去泥土,则省人力而无他虑”。若遇上“高广数丈”的巨石,则“载以巨舰,役夫数千人,所经州县,有拆水门、桥梁,凿城垣以过者”,寥寥数语,道尽“花石纲”运输之艰。倘见得平民家“一石一木稍堪玩”,竟公然“豪夺渔取于民,毛发不少偿”。这位爱石头胜过爱江山的君王大概没有想到,他这一任性之举,害得东南之地“中家悉破产,或鬻子女以供其须”,且“流毒州郡者达二十年”。最终“东南之民,苦于剥削久矣!近岁花石之扰,尤所弗堪”,遂一一揭竿而起。

后汴京被围,钦宗即位,下令“毁艮岳为炮石”。作为“花石纲”漏网之鱼的“瑞云峰”,早在运送过程中,就连石带船翻没于太湖之中,这大概便是《水浒传》里青面兽杨志押运的那一支船队。倒霉的杨制使不幸落罪削爵,瑞云峰却因之侥幸躲过一劫。直至隔了一个朝代,才被打捞上来,几经辗转,又回到苏州,落为徐氏镇园之宝。

留园濠濮亭(视觉中国/图)

中国园林分为皇家和私家,而私家园林又分文人园林和商人园林,皇家园林讲究富丽堂皇的气派,商人园林则追求至奢至壕的格调。

徐泰时听取申时行的建议,不追慕皇家气派,不搞土豪奢侈风,改走文艺清新路线,起楼台、筑轩榭,园中主体建筑后乐堂“登高骋望,灵岩、天平诸山,若远若近,若起若伏,献奇耸秀,苍翠可掬……”良石为山、嘉木筑楼,再引阊门外运河之水入园,有了这点“清涟湛人,可鉴须发”的源头活水,湖石因之逶迤而起,草木于是葳蕤丰泽。区区一池塘水,远观缥缈幽远,近看涵澹生烟,竟呈现出一派“纳千顷之汪洋,收四时之烂漫”的气象。

落成后的园子“墙廊相隔又相通,空窗迭漏窗,洞门连院廊,景物分明又重叠,韵中有趣,趣里有情,变化多端,实又寻常!”申时行频频点赞:“可行、可望、可游、可居”。“后乐堂”总会让人联想起北宋名臣范仲淹《岳阳楼记》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,可当我漫步在如此精致的园林,却很难相信徐园主动用“后乐”一词时的诚恳。斯时,近三十年没有君王聆政的大明帝国,就像一辆无人驾驭的马车。而彼时的东园“杂莳花竹,以板舆徜徉其中。呼朋啸饮,其声遏云……”一度成为衮衮诸公笙歌诗酒的风流胜地,让人感受不到半缕“先忧”之思。

紫藤花开(视觉中国/图)

风回小院庭芜绿

徐泰时去世后,其家族日渐式微,东园沦为踹布坊,住宅区的房屋散为民居,宅子西北的花园更是屡易其主。直至清朝嘉庆二年,一个叫刘恕的四品汉臣告病还乡购得此园。

刘恕斯人,生平“无声色之好,惟性嗜花石”。他早就闻听镇园之宝“瑞云峰”,原是“醉翁之意不在酒”。可戏剧性的是,当他兴冲冲攥着钥匙打开园门,翻寻半天,却连石头影子也没摸到。原来,早些年,乾隆下江南驻跸苏州织造府,当地官衙为取悦圣心,竟将瑞云峰移至织造府的水池中,供其玩赏。悻悻之余,刘恕开始疯狂搜罗天下奇石,以弥补错失“瑞云峰”之憾。皇天不负有心人,仅在短短五年时间内,就罗致了十二块奇峰异石,逐一取名玉女、一云、印月、青芝、鸡冠、奎宿、猕猴、仙掌、累黍、拂袖、箬帽、干霄,并自号“十二峰啸客”。这份痴劲,堪与《聊斋志异》之《石清虚》一文中的“偶得奇石,爱之如狂”的“石痴”邢云飞媲美。

刘恕祖辈世居太湖洞庭东山,三万六千顷太湖和七十二诸峰滋养了他品石鉴水的卓绝眼光。十九年间,他悉心修缮这里的山石花木,一物一事之布置皆不落俗窠。他筑含青楼(后改名为“远翠阁”)系仿老家“启南窗迥北牖,灵岩如髻,鹳山如屏,菱湖如镜,松杉榆柳、竹柏桃梅之属,依约掩映于山坳水湄”;他造石林小院,“虽不足尽石之状,备岩麓之幻,亦足以侈我观矣”;在曲桥相连的小蓬莱畔,一座四方单檐歇山卷棚顶小亭临池而筑,取名“濠濮亭”源自于《庄子·秋水》篇“林幽泉胜,禽鱼目亲,如在濠上,如临濮滨。昔人谓会心处便自有濠濮间想,是也”。

在刘恕锲而不舍的捯饬下,新园脱胎换骨般呈现出“堂宇轩豁,廊庑周环,藏书有室,留宾有馆,岩洞奥而旷,池沼缭而曲”,既有“先忧后乐”的儒家情怀,又兼“活泼泼地”的“自在”禅意,还不乏老庄“会心一笑”的空灵意境。这样的园子堪称集完美之大成,且“竹色清寒,波光澄碧,尤擅一园之胜”,遂又名“寒碧山庄”。

此时的刘恕,尤不知足,他又看上一块极品太湖石,即山庄东侧围墙外的民居院落内,有一座与“瑞云峰”同为花石纲遗物的“冠云峰”。惜乎,在这二十年间,他打理山庄所耗之资巨大,几乎掏空家底,现实已经不容许他再有任何“非分之想”。刘恕的孙子灵机一动,在墙边搭建了一座简易小楼“望云楼”,但凡老爷子想看石头了,抬抬腿、爬爬楼,顷刻之间,便能一饱眼福。

冠云峰(申功晶/图)

烛明香暗画楼深

最是人间留不住,朱颜辞镜花辞树。嘉庆二十一年,垂暮之年的刘恕看了一眼这座与自己相伴二十载、几乎耗尽他半生心血和一生财富的“寒碧山庄”,带着无限眷念与之作了最后的诀别。

清王朝自嘉庆起,进入多事之秋。到了咸丰年间,太平军掀起的战火蔓至江南,苏州亦不幸惨遭兵燹,“吴下名园,半为墟莽,而阊门之外尤甚……”所幸,受命运之神垂青,“而所谓刘园者则岿然独存”。可即便独存,在无人照料的情况下,亦不免“芜秽不治……菟葵、燕麦摇荡于春风中,殊令人有今昔之感……”

直至光绪二年,这座千疮百孔的废园才迎来了第三位主人——一个叫盛康的常州籍官员。彼时的盛康,已然“历宦海四朝身”,中隐隐于市,他只想找寻一处清净的栖身之地,隐于篱园,筑室种树,打发生命的最后时光。经几番实地考察,盛康看中了“古木参天,奇峰拔地,真吴中第一名园”的寒碧山庄,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“惜失修已久,将来修葺约在万金以外”。

盛康是一个“及时行乐”的现实主义者。他在园东部建造了面阔五间、高深宏敞的楠木大厅,推开落地长窗,对面湖石假山上缀有五座石峰,让他联想到树海莽莽、云遮雾缭的“庐山五老峰”。盛康在厅门前,用天然石块叠置踏跺,既寓平步青云之意,又似脚踏山之余脉。而人在馆中,面对五峰岩壑,宛若置身庐山。试想一下,市井红尘中的私宅院落里掖藏着一座五老仙峰,毋须舟马劳顿,即可以一种轻慢浮滑的态度来君临山水,真是做梦也要笑出声。于是,楠木厅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,唤作“五峰仙馆”。

“既耕亦已种,时还读我书”大概是那个年代退隐林泉的读书人最理想的生活状态。盛康先后修建了“还我读书处”“汲古得修绠”两处书斋。又在园北部开辟了山重水复、花草掩映的“又一村”“园中村”,数楹茅屋、菜畦瓜棚应有尽有,一派“归田园居”农舍野趣。他还向东扩建,将“冠云峰”及周围民居一概纳入园中,还煞费苦心给它找了两个“老伴”,一块唤作“岫云峰”,另一块则沿用“瑞云峰”之名以作纪念,只不过,这块西贝货只能和岫云峰一样充当陪客,将C位让与冠云峰。

经盛康一番修缮加筑,故园呈现出“嘉树荣而佳卉茁,奇石显而清流通,凉台燠馆,风亭月榭,高高下下,迤逦相属”的新气象。园既易主,更名在理。盛康脑海中浮现出俞樾所撰之句:“夫大乱之后、兵燹之余……此园乃幸而无恙,岂非造物者留此名园以待贤者乎?”因前园主姓刘,盛康思索半晌,“不易其音而易其字”,更名为“留园”。当然,这里还有一层更深之意,他希望盛氏家族的富贵鼎盛“常留于天地间矣”。

在近代中国,盛康这个名字或许鲜为人知,却绝少人没听说过盛宣怀。如果要给清末富豪来个排排坐,那么,盛宣怀一定座上有名。

早在同治九年,盛康就将儿子盛宣怀送到晚清重臣李鸿章门下做幕僚。李鸿章十分看好这个“志在匡时,坚韧任事,才识敏瞻,堪资大用”的年轻人。在他不遗余力扶植下,盛宣怀“以招商局起家,以铁路致富,以办电报而享大名,以投资矿冶事业而得以结交权要”,踏上了“一手官印,一手算盘,亦官亦商,左右逢源”的平步青云之路。这匹脱颖而出的商界黑马“洋务”“实业”两手抓,接连创下十一项“中国第一”的辉煌:第一家民用股份制企业——轮船招商局、第一个电报局——中国电报总局、第一家内河小火轮公司、第一家银行——中国通商银行、第一条铁路干线——京汉铁路、第一个钢铁联合企业——汉冶萍煤铁厂矿公司、第一所高等师范学堂——南洋公学(今西安、上海交通大学)、第一个勘矿公司、第一座公共图书馆、第一所近代大学——北洋大学堂(今天津大学),并创办中国红十字会。所涉行业几乎垄断了清末时期各个重要领域,盛氏掌控国家经济命脉数十年间,积累了富可敌国的身家财产。由此成为继“红顶商人”胡雪岩之后,更富更强的“商业教父”。

盛宣怀一生走南闯北“勤劳王事”,偶尔回苏州留园,不过小憩数日。1916年4月27日,这位清末民初第一富豪在上海静安寺路老公馆里溘然长逝,身后留下一千三百万两白银的巨额遗产。为一偿老爷子生前“故园独处,书画自娱,如梦初醒,不欲知秦汉以后事”之夙愿,盛家人将其棺椁从上海运回苏州,送至留园盛家祠堂,一停放就是两年。

涵碧山房夏荷(视觉中国/图)

青霜残雪思难任

在事业上顺风顺水的盛宣怀,在子嗣上却是举步维艰,他与原配正妻所生三子皆一一早亡。所幸在天命之年喜获一子。在老父亲的极尽宠溺之下,盛恩颐长成了一位吃喝赌抽俱全的纨绔子弟。

他挥金如土,做东邀请上海朋友到苏州留园吃蟹赏菊,来客上百辆马车从留园门口排到阊门城外;他纵情声色,曾在一年之内娶十一房姨太太进门,且每一房都配置豪宅、名车、司机、男女仆佣;他大烟上瘾,白天“躲在烟榻上,一边抽大烟一边批文件的”;他嗜赌成性,曾在一夜之间,将上海北京路、黄河路一带一百多幢房子输个精光。

纵使如此,盛宣怀在临终前,还是将最心爱的园子留给了最心爱的儿子。没了老爹的束缚,盛恩颐更加“放飞自我”,他花完现金,又变卖古董,继而将乃父辛苦创下的偌大家业挥霍殆尽。

在接踵摩肩的拥挤中游苏州园林的确是一件费心伤神的事儿,幸运的是,时值黄昏,外来游客陆陆续续出园,祠中寥无一人,只能静听自己的脚步声,在廊间回响。而踱步在这间冷落的庭院,似是走进了一种虚虚浮浮、物我交融的境界。

垂暮之年的盛恩颐,已然宿疾缠身、形如槁木,他的二十多位娇妻美妾,纷纷“人作鸟兽散”。夜来梦醒,忽听风声雨声,忆及早年纵酒放歌,再看今日之陋室空堂,环顾四下,一番“有窗而无玻璃,风来则洞若凉亭,有瓦而空隙不少,雨来则渗如滴漏”的惨淡光景。好在还有祠堂,成了他最后的栖身之地,总强过露宿街头。

从盛康到盛恩颐,前后总共不过三代人,却应了《桃花扇》中一句台词:“眼见他起高楼,眼见他宴宾客,眼见他楼塌了。”古语云:“富贵传家,不过三代”,综观中国史上的富贵之家,大多跳不出“富不过三代”这个定律。

抗战时期,苏州沦陷,日军驻扎留园,经一番蹂躏,“尤栋折榱崩,墙倾壁倒,马屎堆积,花木萎枯,玲珑之假山摇摇欲坠,精美之家具搬取一空”。抗战胜利后,又沦为国民党部队驻军马棚,楠木厅梁柱被马匹啃咬成葫芦形,不得已用水泥填糊,外刷上漆。新中国成立,盛氏后人将园子捐献给国家。1954年,经重新修葺才大门洞开,向世人一展芳姿。

差可拟“野渡无人舟自横”(视觉中国/图)

留园的故事讲完了,从北宋末年的一块石头到今天,前后跨越将近一千年。在苏州这个人间天堂,几乎每一个园林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。故事在园子里留下痕迹,又赋予园林以生命。古银杏华盖亭亭,残叶年年飘落、满地翻黄,冠云峰跨过千年的历史烟云飘然孑立、神色孤伤,七百多米长的回廊“曲径通幽”,永远那样令人心醉。

我回首望了一眼,那石碑上刻着“长留天地间”,这五个字——大概是对留园最好的注脚吧!

申功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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